陈明烨:马丁·肯普和贡布里希的反相对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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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肯普和贡布里希的
反相对主义
陈明烨 撰
一
1960年,古德曼在《哲学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的书评,高度评价了此书。但他很遗憾贡布里希走到了相对主义的反面,他写道:
古德曼不认同上述关于客观性的观点,甚至宣称任何图画都并非是在再现世界——哪怕照片也不行——而是在呈现创作者的观看方式。可要照古德曼的思路来推断,我们还能像往常那样谈论写实技艺的高低吗?还能品评两件作品在再现效果上的好坏吗?还能称赞康斯特布尔的画比其他艺术家的更逼真吗?还能说康斯特布尔推动了风景再现艺术的发展吗?还能梳理艺术再现的客观发展历史吗?严格说来,古德曼并不真正关心诸如此类的与价值判断相关的问题,他想证明的是:“图式和表现特征的谓语一样,首先是偶然被采用,继而又在经验中被修改和系统化。那些幸存下来成为陈规的图式向我们的知觉提供广泛的信息,如同固定的谓语向我们的预见性思想和行为提供广泛的信息一样。”[2] 后来他在《艺术的语言》中直接宣称:“一幅图画如果要再现一个对象,就必须是这个对象的一个符号,代表它,指向它;……再现某对象的绘画,就像描述某对象的段落一样,指称这个对象,更严格地说是指谓这个对象。”[3]
然而,按照贡布里希的说法,尽管画图和说话有相通之处[比如都要对其对象进行分类],但我们仍然无须像学会语言那样学习读解图画。比方说,一件庞贝镶嵌画(图1)上写着“Cave Canem”[小心狗],“要理解这句警告,你得懂拉丁文。要理解这幅画你就得知道狗。”[4] 画中的很多部分都容易理解,比我们学习拉丁文更容易。不消说,这是因为这幅狗画和一只冲着我们狂吠的真实狗有不少相似之处,而“Canem”这个字却不像狗。诚然,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地根据相像来辨认图像,“许多部落人接过照片时,一开始很可能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怎么看。……他们接过一架望远镜时可能也是这样。而显微镜对第一次使用的人来说困难就更大了,不过这些困难是需要调整和需要正确的‘心理定向’,而不是需要学习一种程式。”[5] 我们能在短时间内学会辨识图画代码,那是不是能同样迅速地掌握语言的程式呢?想来贡布里希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古德曼试图用他的相对主义理论消解上述差异,强调图像再现与语言描述的必要条件是指称[reference],“相似程度不是这两者中任何一种的必要或充分条件”[6]。古德曼曾解释自己并不否认一幅画可以在客观上与对象相似,但他坚信:“即使在最精确的图像与它所再现的对象之间,也不要求任何程度的相似性。”[7] “一个图像是否是写实的,在任何时候都完全取决于当时的标准是什么框架或模式。现实主义不是图像及其对象之间的任何固定或绝对的关系问题,而是图像中所采取的再现系统与标准系统之间的关系问题。当然,在大多数时间里,传统的系统被当作标准;而精确的或写实的自然主义的再现系统只不过是那个习惯的再现系统而已。”[8] 这种推论便是一种再现相对主义,将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艺术的优劣问题和发展问题等等统统换成习惯问题。古德曼并不像贡布里希那样关心诸如康斯特布尔等画家如何琢磨和比较画面与自然,如何改进再现技法,画得比前人更逼真。在古德曼看来,“写实的再现……取决于反复教化。几乎任何一幅画都可以再现几乎任何东西。”[9]
照古德曼的说法,当我们遇到关于再现和描述的正确性问题——我们难免遇到——的时候就不该像以往那样,去分析某件作品在多大程度上相似于它所再现或描述的客体,而应该抛开这种关于真相[truth]的看法,考虑适合[fit]不适合的问题,即作品是否适合于某个“世界”(古德曼认为,人们用语言与图画等符号重造出多个现实“世界”,“没有无语词或无其他符号的世界。”[10]“一个世界的实在性,就像一张图画中的现实主义一样,主要是习惯问题。”[11] 而图画再现跟语言描述的“重要的区别在于指谓系统中一个符号与其他符号之间的关系”[12])。古德曼承认自己持相对主义观点。[13]
贡布里希的另一个批评者,布赖森[Norman Bryson]的符号学基础也是相对主义。布赖森似乎在呼应时兴的历史相对主义认识论[14],他宣称:“人类经验中的现实永远是历史地生产的”[15],不同文明在不同时期生产[produce]不同的“现实”[reality],于是有多个“现实”。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觉察出,这和古德曼的思路异曲同工。
或许有一点不容忽视,即在布赖森的建构论中,社会拥有着可以决定现实的权力。他声称:“除了社会进程构成的现实之外,没有其他可以被经验的现实。”[16] 而且“符号和社会构成是连续的……符号不能在社会构成以外存在……”[17] 对本文而言,更重要的是,流行全球的建构论同样将布赖森引向再现相对主义,他以下的话并不让人讶异:“‘现实主义’在于某种再现物恰好与某个特定社会所提出并假定的‘现实’相符”[18],“写实性……来自符号的两个层次间被建制化的差异”[19]。
从布赖森那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再现相对主义在多大程度上背离传统的艺术史书写。布赖森着重谈道:“我们不能说乔托的作品对我们而言比杜奇奥的作品更为‘真实’……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乔托的同时代人为何会同意乔托超过了杜奇奥。乔托或许更为接近于他所在的文化在当时关于识认的共识。”[20]
布赖森不承认乔托推动了自然主义艺术在逼真上的发展,觉得乔托《背叛》(图2)中的一些细节跟语义不相干,其信息量“大大超过了我们识认这一场景所需要的信息量;而杜奇奥的《背叛》(图3)则不是这样。”[21] 人们称赞过乔托画中的细节比以往——譬如比奇马布埃或杜奇奥的画——更逼真,但按照布赖森的说法,那些细节是冗余的,反倒弱化了图画的能指功能。
图2 乔托,《背叛》,1304—1306年,湿壁画,
200×185厘米,帕多瓦阿雷纳礼拜堂
图3 杜奇奥,《背叛》,1308—1311年,木板蛋彩,
51×76厘米,锡耶纳主教堂美术馆
为什么布赖森的《视域与绘画》[Vision and Painting,1983]这本小册子中多次批评贡布里希?大概是因为布赖森感觉到了,要继续推行他的观念,就必需搬开甚至破坏掉贡布里希这块大石头。布赖森宣称,贡布里希的图式理论偏离了问题的核心,注重图画与客观现实(原初现实)的相似,将传统的现实主义信条提升为知觉主义,忽略甚至掩盖了图画作为符号而存在的这一实际情况。[22]
正如博格西昂所说明的,人们如果接受了建构主义,就会觉得同等有效论颇有道理。笔者认为,从逻辑上看,如果人们承认图画及其所再现的现实,都仅仅或主要由某个世界的习惯、某个社会的规范建构而成的话,那就不得不承认图画之间的差异只能归因于或主要归因于文化习惯或社会规范间的差异;就难免会同意古德曼和布赖森等符号学家对贡布里希的指摘。也就不会再说一幅画比另一幅更逼真;不再谈论图画再现技艺的进步(和衰退)历史;甚至不会花精力分析一幅画和自然世界的相似处。一旦我们同意这种相对主义,就会觉得贡布里希所借用的知觉心理学其实并不太适用于研究视觉艺术,唯有语言符号学才能直截了当地紧扣图画的本质。我们知道,布赖森以引路人的口吻公然宣称:“艺术史落后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研究……尽管在过去的大约三十年中,文学、历史、人类学的研究都发生了令人瞩目以及成果丰硕的变化,艺术史学科却被一种停滞的平静所笼罩。……一旦我们将绘画作为一门符号的艺术而不是感知,我们就进入了当前的艺术史学科尚未探索的领域。”[23]
戏剧性的是,《视域与绘画》出版的前几个月,费顿出版了贡布里希的《图像与眼睛》。贡布里希一如既往地公开反对相对主义,与古德曼商榷。另一方面,《视域与绘画》出版后不久,马丁·肯普[Martin Kemp]发表了关于《图像与眼睛》的书评,[24] 回顾贡布里希二十多年来在知觉与制像方面的研究成果(从《艺术与错觉》到《图像与眼睛》)。书评第一段就坚称,无论从专业还是从非专业的角度看,我们都有理由将《艺术与错觉》列为最值得赞赏的艺术史著作之一。肯普相信,任何关于艺术形式与功能的讨论都有必要提及贡布里希的理论。
显然,肯普仔细研读了贡布里希的著作和文章,发现他在写完《艺术与错觉》之后,对书中的论点进行了修补,譬如更加强调“制作与匹配”过程中的“回忆”[recall]和“辨认”[recognition]官能,在解释错觉艺术时更加诉诸于“见证”原则……同时肯普注意到,贡布里希一直坚持一个信念,即相信西方的自然主义并非像一件被人随手拿来使用的工具一样是任意的[25]。长久以来学界流行一种可被相对主义借用的推论,即认为既然体系是可以任意选择的,那么各个体系就都一样适用。
肯普的书评中有不少地方评论了布赖森的相对主义观点。肯普很清楚,贡布里希和以布赖森为代表的相对主义者交锋的中心,在于对“已知的现实”之本质的认识以及对这种“现实”与图画之关系的认识。[26] 总体上,虽然肯普对布赖森保持敬意,但还是直接间接地批评布赖森不清楚艺术史研究界的硕果。更重要的是,尽管肯普承认,语言学研究提供了很有用的类比,但他随即强调,鉴于视觉艺术的指涉系统在本质上是与视觉紧密相关的,我们不能将这种艺术与语言文字在根本上等同起来,只能止步于将二者进行类比。绘画不能自己做出陈述,它不“说话”,只有当艺术家按照文本来调整图像——比如按圣经调整宗教叙事画——绘画才能通过让观者理解图文关系来做出陈述。[27] 这等于在说,布赖森所说的符号学对艺术史研究的帮助其实有限。
肯普与布赖森的具体分歧将在下一节继续讨论,这里容笔者补充两点。第一,贡布里希和肯普都并非否认图像与文化以及社会之间有密切关联,并非不研究图像含义而只关心知觉。[28] 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第六版序言<图像与符号>中写道:“只要是可辨识的,图像就能发挥符号的作用。”[29] 而且他认为观者正是在某种上下文[context]或者情境[situation]中解读图像,他说的“上下文”和“情境”当然包括各种文化元素。而且,正如肯普在关于《图像与眼睛》的书评中所特意指明的,贡布里希也从来没有将“制作与匹配”过程从社会中孤立出来。[30] 肯普同样认为我们可以将绘画当作一种符号,分析其含义与社会功能。
第二点更需切记,这直接展现了肯普和相对主义者之间的距离。肯普和贡布里希一样相信图画再现的技术确实有一个进步[progress]的历史,[31] 用贡布里希的术语来说,在这段历史中,图画“制作”朝着“匹配”目标进发。肯普准确地解释了贡布里希的这种达尔文式理论,比如肯普以下这句话就概述得很到位:“匹配是这样一个过程:旧的图式得到修改,新的图式得到确立。在真正的匹配过程中,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修正图式,而这显然是很难完成的。”[32] 肯普还相信,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素描证实了贡布里希“图式”和“制作与匹配”等理论。[33] 肯普明显支持贡布里希的反相对主义立场。
二
布赖森不止一次地向人们许诺,一旦人们用“符号”这个术语来取代“知觉”之类的词,就能更好地解释艺术问题。拿如何辨认图像这一问题来说,布赖森认为,一个社会里有标准的可供辨认的最低限度图式,乔托和杜奇奥的《背叛》的最低限度辨认图式便可以化成一个最简短的陈述句:犹大—亲吻—基督。这种图式当然不是贡布里希所说的那种跟知觉紧密相关的图式,而是一种叙事语言的基本单位,它承载着可辨识的含义。布赖森用这种图式来衡量乔托画中的哪些部分是必需的,哪些细节是冗余的。肯普则认为,根本没有这种固定的图式,肯普列出一组极为简单的脸部图(图4),问道:“对一个眼睛来说,点或线就是‘最低限度图式’吗?”[34]
图4 一组用点和线交替画成的脸,图片取自Martin Kemp, “Seeing and Signs. E. H. Gombrich in Retrosoect.”
肯普还让他六岁的小儿子乔纳森画了一个脸(图5),再让他单独画一只眼睛(图6),于是,在不同的要求下,第二张图跟第一张不同,承载着更多的信息。接着,肯普让十岁的女儿乔安娜画一只右眼(图7)。在这一新要求下,乔安娜画出来的图又跟乔纳森的不同。肯普指出,关于这些图,我们根本讲不出布赖森的那种最低限度图式在哪里。
乔安娜注意到眼睑的内交接处有一个向外突出的点,她画上这一细节以表明她画的是右眼。我们能不能用布赖森的说法说,诸如此类的画面细节都是冗余的?肯普的回答是否定的。而且他认为:我们同样不能像布赖森那样说乔托《背叛》里的那些更具体的细节是冗余的。乔托让画中人物的面部具有个人特征,让其穿不同的衣服,这对于我们理解图画含义并非无关紧要。在十四世纪的那场艺术革命中,之前的图式已不再令一些创作者和观众满意,他们对想象力和技艺有新的要求。[35] 可以说,布赖森向乔托地位发射的相对主义炮火受到了肯普的拦截。
从肯普的学术历程来看,肯普对透视法的关心更甚于他对乔托的关心。正是在透视问题上,相对主义与反相对主义者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
或许大家已经知道或猜到,古德曼和布赖森都以相对主义立场解读透视法。埃杰顿在综述透视法研究史时,将贡布里希、吉布森[J. J. Gibson]、皮雷纳[Maurice Henri Pirenne]和库伯维[Michael Kubovg]划到相对主义的反面。这一分类确实抓住了重点。1967年,贡布里希这样反驳当时流行的关于透视的相对主义观点:
对贡布里希而言,线性透视法跟人们共有的视觉经验[37] 直接相关(但并非完全对应[38]),它的根基是我们知觉的某些固有的特性。[39] “只要我们用一只眼睛静止地看东西,就只能从一面看到物体,而不得不猜测或想象位于后面的东西。……位于非透明体后面的部分将被遮住,视线畅通无阻的部分则能够看见。此外,我们只沿直线看东西这一事实还足以说明该面在远处将缩小的原因。这个过程的整个理论基础简洁明快地图示在丢勒那幅著名木刻中。”[40] 贡布里希采信皮雷纳和赫西尼亚斯·杜斯哈特[Gezienus ten Doesschate]对透视理论的基本解说,借用小阿德尔伯特·艾姆斯[Adelbert Ames, Jr.]的科学实验证明这一理论完全有效,足以“欺骗眼睛”。虽然“可以引证某些事实以表明透视理论偶然也会导致悖论的结果”[41],但贡布里希相信,“产生这种悖论的原因不是透视法则不正确,而是几何投影的正常结果有时会让我们吓一跳。”[42] 然而“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画到什么时候一幅画才看上去‘正确’。按照透视法则画成的画一般可以被立即而又毫不费力地辨认。这种辨认是如此迅速和不费力气,以至于这幅画实际上能重建我们的现实感,甚至能重建——这是最重要的——恒常性。”[43] 贡布里希在<西方艺术与空间知觉>里坚称,透视理论以基本的几何光学事实为基础,这种理论的“部分力量来自于它可以得到经验的验证”[44]。
和贡布里希相反,相对主义者们声称:透视就是一种象征的形式或任意的程式(就跟某个文字符号或代码一样),它纯粹是某时期某地区的精神、观念或习惯的传输器,[45] 其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重要发明,算不上“写实性描绘的一大长足进步”,[46] 并没有“以其精确性实际地反映真实”。[47] 古德曼甚至写道:“艺术家要想制作出当代西方人的眼睛接受的忠实可信的再现,就必须违背‘几何学法则’。”[48] 至于贡布里希所说的那种可以跨越文化和社会的知觉基本机制,无论是在古德曼还是在布赖森关于图像的理论中,均不扮演重要角色。
针对以上相对主义论断,肯普强调:不同文明的图像制作者和观者在视觉经验上有共同的基础(尽管关注点或侧重点有所不同),否则他们怎么就视觉方面问题相互交流呢?[49] 我们的先祖和我们拥有同样的基本的知觉机制以在三维世界中生存。透视法跟这种体系颇为相似,互相作用。极端相对主义者的观点是无法检验的,而且最终会导向知觉虚无主义。如果我们承认透视效果是一种视错觉,而非任意的形式,那么相对主义者在解释透视时所遇到的困难本可以避免。透视画家运用光学技巧,进而利用了我们知觉的某些特点,在平面上记录了光线的排列结构。布鲁内莱斯基发明透视法,此事意义非凡。虽然透视法有缺点,有程式性的一面,但它还是向我们传达了事物的某些基本的真实信息。譬如建筑透视图可以让人精确地知道,从一个给定的视点看建筑,它的哪些部分能被看到,哪些部分会被遮挡。我们可以也应该从光学和几何学角度分析和检验透视。
当然,肯普认为透视图并非是像滤光机器那样再现一些普遍的视觉经验,但它仍然复制——或者说有效描绘——我们视觉经验的某些主要方面,在肯普看来,否认这一点,是荒谬的。他非常怀疑,那些关于空间的哲学理论可以转变我们对空间的知觉。相反他相信,在面对透视图时,我们的眼和脑会自动地跟这种平面图像玩各种错觉游戏。[50] 透视图中的规则形状在本质上是按照光学的几何原理变化的。[51]
同时肯普也意识到,布鲁内莱斯基之所以能发明透视法,后来的艺术家之所以研究和运用这种画法,都跟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文化——包括数学空间美学、新斯多葛学派哲学和城市设计在内的各个方面——有关(请注意,这里肯普不是在说社会文化可以决定艺术家,而是在分析艺术家所身处的一些文化方面的条件或者说需求,它们有助于透视法的发展[52])。贡布里希没有像肯普那样多层次地探讨诸如此类的关系,这位先辈在<从文字的复兴到艺术的革新:尼科利和布鲁内莱斯基>中只谈到,当时人们以批判的眼光审查传统,“十四世纪绘画的空间结构中有许多不协调之处,叙事风格越是需要令人信服的背景,其不协调之处就越使具有批判头脑的人感到不快。”[53]
可见肯普综合吸收了潘诺夫斯基和贡布里希的理论长处,并试图填补二者的不足,既想将具体的透视图的象征含义放入特殊的历史前后关系中进行考察,又想暗示错觉艺术语言是建立在一般的知觉反应基础上的。[54] 肯普相信,如果我们探入图画错觉各种“程式”或者说“惯例”的深层处,就会发现它们是靠我们的知觉和认知结构生效的。当然,只有在特殊的历史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那些“程式”才会登场。它们和文化越合拍,效力就越大。但肯普坚持认为,文化最多可以实现我们的视觉潜能[visual potentialities],而非建构或在根本上改变视觉机制。[55] 肯普既没有也不愿像布赖森那样将知觉驱逐出艺术史研究的合法境内。肯普也意识到自己的方法和现今流行的相对主义符号学没有多少关联,他自述:
以上引文所说的问题不也一直萦绕在贡布里希心中吗?在透视法论战中,肯普有意无意地跟贡布里希站在一边。我们可以从上文中找到二人的不少相似处,如果仔细比对他俩的著作,无疑可以找到更多。诚然,二人之间自然也免不了有所分歧,然而肯普的核心思想会让人想起贡布里希。
三
在上一节所提到的所有案例中,肯普都认为,观察者——无论是他的小女儿还是布鲁内莱斯基——都是通过知觉注意到某些客观事实,而非建构出事实。贡布里希《图像与眼睛》首篇文章<通过艺术的视觉发现>,分析了艺术如何有助于我们发现之前未曾注意到的视野里的某些东西,这可不是说那些东西都是由艺术家或其他人制造出的。与之相反,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竭力声称,我们所感知到的轮廓、颜色、运动和时段等事实,是由我们的知觉构筑起来的。或许笔者可以用“通过符号的视觉建构”这样的话来概述古德曼对知觉的看法。或像米歇尔那样说,古德曼“将所有的象征形式甚或所有的知觉行为,化约成文化层面的相对建构物或者阐释。”[57]
从逻辑上看,如果我们可以通过知觉发现客观事实的话,那就可以判断透视法在多大程度上与光学事实相符,也可以判断人像在多大程度上与解剖学事实相符。由此我们可以意识到,贡布里希和肯普的反相对主义推论有两个前提:一、客观事实不是全然或在根本上由社会文化建构出来的;二、它们可以被发现,至少部分是可以感知到的。除这两点外,肯普跟贡布里希另有两个共识:三、不同文化不同时期不同社会的人,在生理上拥有着类似的知觉基本机制,彼此间可以“交流”他们共同看到、注意到甚至发现到的事实;四、建立在人类生理共性基础上的艺术作品——比如透视图——自然会引起观者的知觉反应(如产生空间错觉)。第三、第四点在上文及相关注释中已有所提及,接下来笔者围绕着肯普的“结构直觉[structural intuitions]”理论来谈第一、第二点。笔者称肯普为反相对主义者,不单单因为他明确反对过相对主义,还因为他的理论支柱之一就是贡布里希式反相对主义,或者说肯普在贡布里希的基础上提出的理论,本质上与相对主义无法兼容。
在关于《图像与眼睛》的书评中,肯普两次使用了“知觉(系统的)结构”之类说法,其中一次的原文是“the fundamental structures of the perceptual system”,另一次是“the perceptual structures”。后来肯普在论述他的“结构直觉”理论时,赋予“结构”双重含义:一是指我们内在的直觉程序本身的一些结构;二是指我们能凭直觉感应到的外在事物特征的结构。二者的关系在于,我们之所以会拥有内在直觉结构,是因为我们要用它响应外界结构,这种响应并非任意的。
关于我们是如何建立起对外在现实的看法这一问题,在肯普看来,涉及以下东西:知觉经验的积累、前定的解释原则[pre-established criteria of interpretation]、对事物的已有命名和分类以及新命名和新分类、感官的物理限定因素、在语言层面之前和底下运作的深层结构。最后一点最为重要,或者说它是前几点的基础。这些深层结构的一般性潜能和限定因素建立在基因遗传中。我们赋予感觉经验以结构,从而有条有理地解释复杂的外在世界。
内在结构与外界结构并非简单的对应。二者的对应关系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确定好了的。内在结构是在我们的兴趣点、技能和关注点的引导下,响应外界结构的。不消说,我们关注什么,既跟个人选择有关,又跟文化有关。有些经验是一个文化或一个个体独有的,肯普在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可能感到有必要说明自己的观点与相对主义的差别。他指明,我们可不是任意建构出一些直觉结构。当我们面对物质世界的时候,客体会告诉我们一些真实的东西,比方说,我们在踢足球时,一个朝我们快速运动的球,就正在向我们传达真实的信息。正由于我们要跟外界打交道,所以我们必需让我们的直觉结构跟外界结构产生共鸣,这是一个不断匹配和制作[matching and making]的过程。显然,只要秉持这种观点,肯普就不会像相对主义者那样相信人类一直是在任意地判定何谓真实,也不会相信人们所感知到的现实是由某个社会群体任意建构起来的。相反,肯普像贡布里希一样关注艺术家如何通过知觉来认知客观世界。
肯普坚信,伟大的艺术家和科学家特别能以新的目光观察事物的秩序,并能觉察到某些隐秘的秩序。大自然的一些结构——即各种形状[shapes]和模式[patterns]——在艺术与科学史上反复出现。肯普考察、收集进而整理出一些结构的清单。它们跨越了各个历史时期,不由岁月更迭决定其存在。它们也突破了地域与文化的限制,甚至超越了分类学的边界。当然,它们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各种变体[variants]。肯普在《看见与看不见》[Seen | Unseen]和《结构直觉》[Structural Intuitions]中进一步用文本与图画来展示,人类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中反复按照某些模式来观察与再现自然。[58]
我们不能忘了,贡布里希曾在《秩序感》里试图解释,为什么几何性结构或韵律结构的一般性特征会反复在自然与艺术图案中出现。另一方面,《秩序感》提到过人类的内在神经结构,骑马的人和荡秋千的小孩都需靠这种结构来适应外界的规律性运动节奏。贡布里希还使用过“对结构的知觉[the perception of structures]”这种说法。[59] 他写道:“顽固的知觉习惯期待某些特定的结构成分……”[60]
肯普《可视化象》[Visualizations: The Nature Book of Art and Science]导论的前两页和《结构直觉》的前三页,确实让笔者觉得里面的一些观点和《秩序感》的主旨相似。这两位学者都相信,我们拥有秩序感[sense of order,贡布里希所用的术语]或者说对秩序的洞察力[discernment of order,肯普所用的词组],能从杂乱的感觉印象中立马抽取出潜在模式[underlying pattern],或者说从自然形式和现象中提炼出秩序。我们还有区别事物的本领。这两种能力深深地根植于我们的知觉系统的功能属性之中,使我们能在这复杂多变的世界里活下来。而我们的审美愉悦与这种生物机制有关。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肯普要将贡布里希的著作列入《可视化象》和《看见与看不见》的参考书目中。卡特日娜·雷德-措哈[Katerina Reed-Tsocha]正确地指明:“肯普对艺术史的研究方法——从对诸如‘制作与匹配’或‘图式’等核心概念的直接参考,到更宽广的模式——明显地体现了贡布里希的影响……”[61] 肯普在解释自己的理论时曾说:“内在与外在结构相互作用的过程是一种心理的制作与匹配。”[62]
笔者希望上文不会让读者忽略或者低估肯普跟贡布里希的差异。我们无法在贡布里希的著作和文章中找到“结构直觉”概念的“原型”或“前身”,肯普已经说明了这一概念和近些年来脑科学的发展有关。
不过肯普确实将自己的《结构直觉》一书——尤其是书中的最后一章“关于真实的修辞术”——献给贡布里希而非他人。根据肯普本人的解释,这里的“修辞术[rhetorics]”不是指虚假空洞的花言巧语,而是指古典的说服术,西塞罗用此技艺向人说明正确和合理的东西。肯普认为视觉艺术也有这种修辞术,比如,达·芬奇和维萨留斯[Vesalius]等人都将解剖图当作一种描述手段,这同样涉及如何有效地“说明”正确和合理的东西的问题,亦即如何使人们相信他们的话或画。在动物图与植物图领域中亦是如此。
相对主义者宣称一件图画或一个陈述的效力取决于人的共识与视角,与之相反,肯普宣称,有效的视觉修辞术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结构直觉,图式化符号就是很生动的例子。大家知道,贡布里希经常刻意用图式化标示图、招贴画和漫画来检验他对知觉的认识。这给予了肯普以启发。后者在《结构直觉》中通过对比不同洗手间上的男女符号来说明,以人体关键结构为基础的符号,要比不以此为基础而独以某个特定文化的共识为基础的符号,更易于识别。
肯普所说的修辞术当然不是相对主义者的修辞术。柏拉图批评那些不分是非对错好坏的智术师用修辞术进行诡辩。现在人们常说,古希腊智术师的代表人物高尔吉亚和普罗塔哥拉是典型的相对主义者。乌戈·齐柳利甚至认为:“普罗塔哥拉与柏拉图之间的争论开启了哲学上相对主义与客观主义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从西方哲学诞生之时起,就是它的一大特征,并已弥漫在过去四十年的大部分英美哲学中,尤其是在美国,而且这种对立已经变成哲学思辨中所争论的最根本的问题之一。”[63] 笔者相信,历史上的许多文明都有类似的争论,或许未来也有。不少学者说现今是一个相对主义盛行的时代,就笔者管见所及,确实如此。贡布里希和肯普或许是少数具有代表性的反相对主义者中的两位艺术史家。记住他们曾以哪些论据来反对相对主义,对我们而言并非毫无意义。
[本文原载于《新美术》,2021年第6期,
第130—142页]
(完)
陈明烨
作者简介:陈明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在读博士生,师从陈平教授,主要研究西方美术史与美术理论。